这是一个发生在抗美援朝战争前线、鲜为人知而又绝对真实的故事。
——题记
这是写于朝鲜黄海南道地镜洞的一封未寄出的信,犹如空谷幽兰,虽然人们看不到它,却芳香四溢,弥漫在异国他乡的山野。当我奉命担任军后勤部文化扫盲班的辅导员,遇上王教员遭敌机空袭时牺牲,在遗物中发现这封未寄出的信,不禁怦然心动,我真想尽快将这封信,送到祖国那位读中学的女孩手中,让信中真挚的文字点亮一盏心灯。
那是1952年初秋,防御战部队轮换休整,军后勤部举办文化扫盲班,我和卢护士被所里派去当辅导员,给教员王俊杰当帮手。王教员给我们安排住处,并介绍了教学计划。次日,在山坡松林里上课,因没有黑板,王教员将写在纸上的字母挂在树枝上,学员们席地而坐,聆听老师讲课,松林里不时听到朗朗的读书声。
恰在此时,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给志愿军带来慰问品,其中许多慰问信像雪片般飞到战地,我们扫盲队里几乎人手一封。学员们10余天来尽管学了一些字,但还是读不下来。有的还想回信,但从未写过信,难啊!王教员非常理解学员们的心情,他们远离祖国,远离家乡,远离亲人,可是他们连信都不会写,如何将前线发生的一切告诉祖国的亲人。他看在眼里,急在心上。他顺手拿了一封来自鸭绿江边安东初中一年级学生的慰问信,在课堂读给学员们听,并当场挥笔写回信,以作示范。
不幸的是,后来一次正在上课时,突然听到防空哨鸣枪示警,可能敌机要来,王教员立刻喊了声:“疏散防空!”当他转身回到草房,给学员取学习材料时,刚跨出门,遇敌机投下的燃烧弹,将他冲倒,头部蹿起火苗。他怕暴露目标,趴在地上没有移动,军帽变成了火球。敌机飞走后,他挣扎着,艰难地爬到不远处的水田灭火。我们赶到抢救时,见他多处烧伤,已昏倒在地,头发、眉毛都烧焦了,脸上黑一块紫一块,隆起好多血泡。我和卢姐给他包扎后,担架员火速送救护所。所长亲自接诊抢救,首先打了抗休克的止痛针,清洗烧伤疮面,此时,刚苏醒的王教员眨了眨眼皮,说:“水……”我立即打开水壶盖,因他头部烧伤,张嘴困难,怎么喂水呢?机灵的卢姐说:“小侯,快去房东阿妈妮家后院剪根芦苇管。”我拔腿跑去剪来芦苇管,给他喂了水。王教员眼睛微闭,嘴唇嚅动了几下,断断续续地说:“信……还有纪念章,寄……”话没说完,他停止了呼吸。远山近水,松林芳草,还有在场的志愿军干部、战士都陷于极度悲痛之中,默默地为英雄致哀。
清理他的遗物时,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封沾血的信。这封未寄出的信是写给安东市第六中学学生姜淑香的,对,就是给学员的示范信,因战地没法寄邮,卢姐让我保存好,待有机会一定完成烈士的遗愿。
事后,我们将王教员安置在地镜洞山坡大松树下,卢姐在一块木板上工整地写了“志愿军文化教员王俊杰之墓”。志愿军一颗鲜活的灵魂,在此永远安息。这里与祖国隔千山隔万水,王教员的亲人也许没有机会来到墓前瞻仰和怀念,但他有青山绿水陪伴,有野花芳草依偎,他不会感到寂寞和孤独。
此后,我再也见不到战友王教员带笑的面容,听不到他洪亮的教书声。但他在弥留之际,托付的这封信与我朝夕相处,行军,装在挂包里与我同行,夜宿,放在枕包里与我共眠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仿佛听到王教员对我轻轻诉说,那熟悉的声音拨动着我的心弦。
那个冬夜,我们救护所驻地大乌里山沟遭敌机轰炸,三班防空洞被炸塌,战友们摸黑刨土石抢救受伤的同志,寻找被埋的物品。我急于寻找存放信的枕包,手被磨破了,指尖滴着血,忍痛扒拉着土石,终于在天亮时发现我的枕包,找到了那封信。
这时卢姐戴着被烧坏的棉帽,气喘吁吁地赶来,对我说:“只要信在就好,这封信是王教员给我们留下的遗物,是有灵魂、有情感的,是他生命的延续,丢不得。”
1953年7月27日,抗美援朝停战后,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十九兵团第六十四军凯旋归国,驻防鸭绿江边沈安线(现沈丹线),我们军医院住在凤凰山下吴家崴子。刚回国,中央歌舞团、京剧团即来慰问演出,大家兴高采烈地要到城里看节目。卢姐对我说:“小侯,咱请假,送信去。”我与卢姐一起来到所部。没等开口,所长问:“你俩来有啥事?”
“我们请假,到安东跑一趟,把烈士王教员的信送出去。”所长知道这封信的来龙去脉,毫不犹豫地同意我们去办。
我们从来没坐过客车,记得入朝到安东,第一次坐火车是闷罐货车,这次刚坐上从凤凰城站去安东的客车,还没坐够,过了三个小站就到安东站了。下车后看见站台上学生们手持鲜花,打着横幅“热烈欢迎志愿军凯旋”。我俩急忙问有没有六中学生,结果没有打听到,只好出站沿街问路,终于问到第六中学所在地,急匆匆赶到学校。一进校门,正赶上老师集合学生队伍,分批到车站迎接志愿军归国。老师和学生们见我俩是志愿军,很热情地围了过来。我们打听姜淑香同学时,老师说她是二年级学生,今日没来,但初一(一)班姜淑英是她妹妹。稍候,老师叫来一个齐耳短发的小姑娘来见我俩,我想把信交给她,卢姐说:“不,一定亲自交给姜淑香,这是王教员的重托。”听我们说明来由后,她向老师告假,蹦蹦跳跳地领我们来到一个小山村,走进一个清静的农家小院。
院内一位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,正在一棵山楂树下石台上写着什么,她妹妹喊了一声:“姐,志愿军叔叔阿姨看你来了。”小姑娘站了起来,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们两个陌生人。卢姐走近眉清目秀的小姑娘,说:“你就是姜淑香,可找到你了,我们是刚从朝鲜前线归国的志愿军,今天给你送来一封信和一枚抗美援朝纪念章。这封信是志愿军文化教员王俊杰叔叔写给你的,纪念章也是他送的。他在一次敌机空袭时,壮烈地牺牲了。”
小淑香听后,“啊”了一声扑在妈妈的怀里,失声痛哭。待平静后,卢姐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,问:“你小小年岁,怎么想起给志愿军写慰问信?”小淑香回忆起江那边爆发的战争,敌机像苍蝇一样乱飞,火光映红了天空,硝烟像乌云一样翻滚,鸭绿江第二铁桥被炸断,心中的彩虹破灭了。三年来,警报声频频传来,小淑香没睡过一个囫囵觉。她对我们说:“这情景,让我们怎能不为前线志愿军叔叔担忧呢,那是我们的亲人啊。”
正是这样一个四面环山,偏僻得几乎让世界遗忘的小山村,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都关心前线志愿军战士的安危。抗美援朝战争牵动着祖国大后方几亿人民的目光,那是我们所独有的万里长城般的坚强后盾,任何力量都不能攻破。
小淑香从我手中接过王教员写给她的回信,一字一句地读着,眼眶里的泪水禁不住滴落下来,溢满她的脸腮。此刻,她想对我们要说些什么,却一时哽噎了。读完信,她又取出纪念章仔细观看,沉思片刻,对我们说:“志愿军叔叔阿姨,我读着王叔叔的回信,仿佛听到他心脏的跳动。你们看,这纪念章上的和平鸽还在飞。”
临别前,小淑香告诉我们:“我现在年龄还小,正在读书,等我长大了,我要带上这枚纪念章去一趟朝鲜黄海南道,到王叔叔墓前和亲人说几句心里话。”小淑香的话,犹如鸭绿江的浪涛,激荡着我的心胸。
走出院门,小淑香将那封信抱在胸前,与我们依依惜别。此刻,太阳刚落山,西边天际那血红的晚霞映红了八道沟里的小山村,也映红了小淑香稚嫩的脸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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