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现有的照片中,时间最早的一张是9岁时所照。背景是我家的房子,我戴着一顶军帽,噘着嘴,表情略显紧张,这毕竟是我懂事后第一次拍照。每当我看到这张照片,便想起摄影者,他的模样清晰地印在脑海里。他是一个兵,早已不在人世了。 他的名字叫马存仁,是我二姐的对象,中等身材,不高不矮,不胖不瘦,一身绿军装,显得十分精神,一笑两眼弯弯。那是上世纪70年代,正流行“全国人民学解放军”,当兵的最吃香。尤其是小男孩,可谓对解放军情有独钟,哪个小男孩没有一把木制的手枪呢? 我二姐师范毕业之后,分到我们公社教书,吃商品粮,人也生得白净,在女性中属于高个子,和马存仁很般配。 马存仁一共来过我们家两次,一次是相亲,一次是探亲。第一次大概是在春天,在媒人介绍下,马存仁来我家和二姐见面。当时我正好在家玩,看到来了一个当兵的,20多岁,文质彬彬的,身上那股劲儿和村里人完全不一样,一下子被吸引住了。这次相亲,双方都很满意,很快就订了亲。记得马存仁给二姐的订婚礼物是一套《列宁全集》。 深秋时节,马存仁回家探亲,又一次来到我家。由于关系已经确定,所以,就和家里人一样了,他的到来给全家带来了欢乐。他先去挑水,由我带路。走在路上,不断有人故意问我:“三儿,这人谁呀?”我只笑不答,但我因为身边跟着一个解放军姐夫,煞是神气活现。不几趟,瓮里的水满了。放下水筲,接着他抄起扫帚就扫院子,不大工夫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,清清爽爽。我觉得这马存仁简直就是电影里的、小人书里的解放军,行为做派一模一样。我娘对这女婿很满意,乐得合不拢嘴。 令我想不到的更让人快乐的事情来了——马存仁拿着照相机呢,要给大家照相!那个时代,照相可是一件不简单的事,农村的人大多数一辈子从来没照过相,即使照相也得专门去县城照相馆拍照,在家里就能照相?大伙儿一听,立刻炸了窝似的,叽叽喳喳都很兴奋。梳头洗脸,穿上过年才穿的新衣裳,一一由马存仁咔嚓咔嚓拍了一张又一张。最幸福也最羞涩的当然是二姐了,勤谨、懂礼而又多才多艺的对象给她的脸面增光添彩,使她的内心充盈着满足感。 9岁的我,站在房前,一脸端肃,马存仁按下快门,拍下了一张我最早最珍贵的童年照片。顺便说一下,那顶军帽也是马存仁给我的。直到高中毕业,头顶军帽一直是我的标配,我翻看上学时的照片,几乎每一张都戴着军帽,少年心里头藏着一个秘不示人的梦想。 照片上的我噘着嘴,内心却乐开了花。紧张,兴奋,好奇,激动,小小的心脏从来没有如此剧烈地跳动过。马存仁耐心和气地和我说话,聊部队上的事情,行军啦,训练啦,装备啦,令我对军旅充满了想象和向往。马存仁说他喜欢看书,他有好多文学方面的书,下次再回来一定给我带一些来。他的这个承诺,让我牢牢记在心里,对他下次来充满了期待。 可是,却没有了下次。他牺牲了。 那天,是个初夏,六月的太阳火辣辣照着,天空晴得出奇。我和小伙伴们在麦田里拾麦穗,有一个小孩不对着我却对着我身旁的伙伴说:“邻村的马存仁牺牲了。”我听得真真的,恍如晴天霹雳,一下子蒙了! 我麦穗也不拾了,背着箩筐跌跌撞撞跑回家。二姐和母亲在家正干活,我把别人说的话说了,二人立时像石头一样呆住了,过了一会儿二姐才放声大哭。 过了两天,马存仁的弟弟来到我家,他也是当兵的,穿着绿军装,眉目间和他哥哥很像,十分懂礼貌,他向我们说了马存仁的情况。还说,临死前哥哥让转告,二姐是个好姑娘,他没有福气娶为妻子,祝她幸福。闻听此言,二姐更是痛不可当,泪流不止。 几十年过去了,马存仁墓木已拱,他的形象却鲜明地镌刻在我心里。是他,使我对解放军的印象从艺术拉到现实,产生零距离的亲近感;是他,曾经满足了一个男孩对一个军人完美的想象。今天,我怀念一个兵,是我历经了几十年的沧桑岁月,依然在心灵深处保持着那份对光荣与梦想的仰望与崇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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